无械之地

罗素《幸福之路》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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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注视着未来,认为今天的全部意义只在于它产生的结果,这是一种有害的习惯。没有局部性的价值,也就没有所谓的整体性的价值。生活不应当被看作这样一种情节剧,剧中的男女主角经历难以想象的不幸之后,最终以圆满的结局作为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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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受一种或多或少单调的生活的能力,是一种应在童年时代就培养起来的能力。现代的父母在这方面是有相当责任的,他们给孩子们提供了过多的消极的娱乐活动,如电影、精美的食品等。他们丝毫没有认识到,除了一些很少的例外,过一种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对于孩子的重要性。童年的快乐,主要应该由他们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创造,从自己生活的环境中去获得。那种一方面令人兴奋,一方面又不需要付出体力代价的娱乐活动,如看戏等,越少越好。

从根本上说,这种兴奋犹如毒品,兴奋愈多,追求兴奋的欲望也愈强,但是,在兴奋期内身体的消极被动状态是违反人的本性的。一个小孩就像一棵幼苗一样,只有让他不受干扰、总在一攸土地生长时,才发育得最好。太多的旅行,太多的形形色色的感性东西,对青少年并没有好处,因为这会使得他们长大以后缺少忍受寂寞生活的能力,而唯有寂寞才能使人有所创造。

我当然不是说寂寞生活本身有什么好处,我的意思是说,只有伴以一定程度的寂寞,某些美好的东西才有可能被人获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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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劳的最为常见的原因是对兴奋的爱好。一个人如果把闲暇时间用于睡眠,他便会身体健康,但是他的工作却烦闷单调,他觉得在自由支配的时间里有一种娱乐放松的需要。问题在于,最容易获得的、表面看来最吸引人的娱乐活动,多半是一种消磨神经的活动。追求兴奋的欲望,过了某一极点后,就成了或是扭曲的本质或是某种本性不足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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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认识到使人兴奋的娱乐并非通向幸福之路,却是很有意义的,虽然人们会认为由于使人更满足的欢乐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因而除非通过兴奋的刺激,否则生活就会变得令人难以忍受。在这种情况下,一个谨慎的人唯一能够做到的是约束自己,不允许自己去寻求那种有损健康、影响工作的过份而又使人疲劳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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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狂热和爱好,在许多情况下,也许是绝大多数的情况下,都不是根本的幸福之源,而只是对现实的逃避,只是对某些极端痛苦的、难以面对的时刻的忘却。根本的幸福最有赖于对人和物的友善的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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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人的友善的关怀是情感的一种形式,但不是那种贪婪的、掠夺的和非得有回报的形式。后者极有可能是不幸的源泉。能够带来幸福的那种形式是:喜爱观察人们,并从其独特的个性中发现乐趣,而不是希望获得控制他们的权力或者使他们对自己极端崇拜。

如果一个人抱着这种态度对待他人,那么他便找到了幸福之源,并且成了别人友爱的对象;他与别人的关系,无论密切还是疏远,都会给他的兴趣和感情带来满足;他不会由于别人的忘恩负义而郁郁寡欢,因为他本来就不图回报,也将很少得到这种回报。在另一个人心里感到怒不可遏。暴跳如雷的特性,在他那儿,反而成了乐趣的来源,他平心静气地对待这些特性。...但是,这一切必须出自内心,源自诚意,它绝不能产生了源自责任感的自我牺牲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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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两台制造香肠的机器,专门用来将猪肉转制成最鲜美的香肠,其中一台机器一直保持着对猪肉的热情,从而生产了无数的香肠;另一台则说:“猪肉与我何干?我自己的工作远比任何猪肉有趣和神奇得多。”它拒绝了猪肉,并把工作转向研究自己的内部构造,而一旦天然食物被剥夺,它的内部便停止了运转,它越是研究,这内部对它来说似乎越发地空虚和愚蠢,所有那些进行过美妙运转的部件都纹丝不动了。它不明白,这些机器部件究竟能干什么。这第二台制肠机就像是失去热情的人,而第一台则像是对生活保持着热情的人。

心灵也是一部奇异的机器,它能以最令人惊奇的方式把它获得的材料结合起来,但是如果缺乏了来自外部世界的材料,它便会变得软弱无力。心灵与制肠机的区别是:由于事件只有通过我们对它们发生兴趣才有可能成为我们的经验,因此心灵必须自己为自己获取材料;如果事件不能激发我们的兴趣,我们便不会去利用它们。因而一个注意力向内的人会觉得一切都不值得他去关注,一个注意力向外的人,在他偶然审视自己的灵魂时,则会发现那些极其丰富、有趣的各类成份被解析和重组成了美妙的,富有教益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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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完美的生活中,各种不同的活动之间必须保持着一定的平衡,任何一种活动都不能被推至极端,以至于其它活动都开展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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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之爱给彼此以生命的活力;在爱中,每个人都愉快地接受爱,又自然而然地奉献爱;由于这种相互幸福的存在,每个人便会觉得世界其乐无穷。但在一种并不少见的爱中,一个人汲取着他人的生命之精华,接受别人的奉献出的爱却毫无回报。有些生命力极强的人就属于这一类型,他们从一个又一个牺牲品那儿榨取生命,使自己壮实起来、得意非凡,而那些他们赖以生存的人则日见消瘦、颓废、意气沉沉。这类人把别人当作达到自己目的手段,而从不认为他们是目的本身。在某一时刻,或许他们认为自己是爱那些人的,但从根本上说,他们对那些人毫无兴致,而只关心能鼓动其活动的、也许是毫无人格的刺激物。不言而喻,这是由他们本性中的某种缺陷造成的。但要对此作出诊断或医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通常是与极大的野心相伴随的一种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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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无论他在事业上的成就有多大,如果他把自己封闭在铁墙之内而无法扩展这种彼此关怀的爱,那么他便失去了生活的最大快乐。将爱排斥于自身之外的念头,一般来说是某种愤怒或对人类仇恨的结果,这种愤怒和仇恨产生的原因不外乎青年时代的不幸遭遇,或成年生活中的不公正待遇,或其它任何导致迫害狂的因素。过分膨胀的自我好比一座监狱,如果你想享受充分的生活乐趣,就必须从中逃脱出去。拥有真正的爱是逃脱自我樊篱的标志之一。仅仅接受别人的爱是不够的,还应该把这接受到的爱释放出去,给予别人以爱。只有当这二者平等时,爱才能发挥它最佳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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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性关系中,几乎没有什么能被称为真正的爱了;而常见的是,其中往往有着一种根本上的敌视冲突。他或她,每个人都要隐匿起自己的秘密,都在极力保存住根本上的孤独和彼此间的距离,因而,这种性关系是一株不结果实的树。在这种生活中,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我并不是说应该小心地避免性关系,因为在达到这一目的必要步骤中,可能有机会产生一种更有价值、更深刻的爱。但我确实认为,只有那种毫无保留的、双方的人格共同升华的性关系,才有着真正的价值。在各种谨小慎微之中,对爱的过分小心或许是真正的幸福的最大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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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父母之幸福的最初根源有两个方面。一方面,存在着一种自身肉体的某部分获得了新的外表的感觉,这使生命能在其他部分灭亡之后延续下去,而这部分又反过来以相同的方式赋予其部分肉体以另一种外表,这样就确保了血脉的永生。另一方面是权力欲和柔情心的混合使新的生命无依无靠,于是父母便有满足他的需求的冲动,这种冲动不仅满足了父母对孩子的本能的爱,也满足了父母的权力欲。只要你认为婴儿还需要照顾,那么你对他的爱便不是无私的,因为这种爱只不过源于对自身脆弱天性的保护。

但在很早的阶段,父母亲的权力欲与孩子自身的各种欲望之间就开始了冲突,因为尽管摆布孩子的权力在一定程度上是天经地义的,但如果孩子能尽早学会独立自主,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这件好事却会使那些迷恋自身权力欲的父母深感不快。有些做父母的,从来不知道会发生这种冲突,一旦冲突发生,他们的情绪便会大受影响。在他们看来,这种冲突使身为父母的幸福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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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使工作在数量上并不过多的话,即使是单调的工作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也比无所事事要好...首先,一个人无需决定什么,工作便可以让他消磨掉一天中的好多时间。有许多人,当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安排自己的时间时,竟然想不出什么够快乐的事值得一做。不管他们决定做什么,他们总感到一定有其它某种更快乐的事可做,这使他们非常苦恼。能够自觉而明智地充实空闲时间是文明的最后产物,但是目前还很少有人能达到这个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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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工作首先是作为一种解除烦闷的手段而被人们称道的。一个人在从事必要的、但不怎么有趣的工作时,也会感到烦闷,但这种烦闷比较起他整天无所事事所感到的烦闷来,就不值一提了。除此以外,工作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它使得节假日格外充实愉快。假使一个人并无必要拼命工作以至于损及体力的话,他很可能比一个无所事事的人能够在空闲时间里找到更多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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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如何从总体上看待自己的生活这一问题上,人与人之间存在着深刻的差异。对于一些人来说,把生活看作一个整体是很自然的做法,能够做到这一点也是幸福的关键。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生活是一连串并不相关的事件,其间缺乏统一性,其运动也没有方向。我认为前者比后者更易获得幸福,因为前者能够逐渐地为自己营造一个环境,从中他们能够获得满足和自尊,而后者会被命运之风一会儿刮到东、一会儿刮到西,永远找不到一个落脚点。把生活著作一个整体的习惯,不仅是智慧的,而且也是真正道德的重要部分,是应被教育极力倡导的内容之一。始终一贯的目标并不足以使生活幸福,但它是幸福生活的一个几乎不可或缺的条件。而始终一贯的目标,主要体现在工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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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具有重要的放松功能外,所有的非个人兴趣还具有其它多种用处。首先,它有助于人保持一定的比例感。一个人很容易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事业上、自己的社交圈中,或者自己的一种工作上去,以至于忘记了,在全部人类活动中这仅仅是沧海一粟,世界上有多少事情并不因我们的所作所为受到丝毫的影响。一个人为什么要记住这些?你也许会问。答案是多个的。

首先,一个人应该有一幅与自己的必要活动相一致的真实的世界图景。人主在世,时日不长,在这生命的短暂年代里,一个人需要对这个奇特的星球及其在宇宙中的位置,了解一切他应该知道的东西。忽略自己求知的机会,不管这机会多么欠缺,就像是上了戏院而不听戏一样。世界充满了悲喜剧,英雄业绩层出不穷,怪事迭出,令人称奇。那些对世界赋予的壮观景象缺乏兴趣的人,无疑是放弃了人生赋予的特权和优待。因而比例感乃是十分有价值的,有时它也能起一种安慰作用。

对于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的小小角落,对于我们生死之间的一刹那,我们都容易变得过分激动,过分紧张,过分看重。这种对我们自身重要性的过分激动和过高估价,是没有一点益处的。虽然它有时的确能使我们更加勤奋工作,但却不能使我们工作更出色。意在为善的少量工作>远胜于意在为恶的大量工作,虽然狂热生活的鼓吹者对此有着不同的看法。对自己的工作过分关注的人总面临着陷入狂热的危险。这时人们为了一两件要事而忘了其余的一切,并且认为在追求这一两件大事的时候,对其它事情的附带性损害是无关紧要的。对于这种狂热心理,最好的预防莫过于对人的生命及其宇宙中的地位具有广泛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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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高等教育的缺陷之一,是变得太侧重于某些技能的培训,而没有教会人们用客观的眼光去看待世界,以便极大地拓展人类思维和心灵的空间。

举例说,你全副身动地参与到政治斗争中去,并且拼命工作以便为自己的党派赢得胜利。这当然不失为一件好事。然而在斗争的过程中可能会出现某种机会,它使你觉得运用了某些在世界上增加仇恨、暴力和猜疑的方法,就能取得胜利。比如,你发现了取得胜利的最佳途径是去欺辱他国。如果你心中的视野仅仅局限于当前利益,或者你已经接受了效率至上的学说,你就会采取这种令人起疑的手段。依赖这些手段,目前你可能取得计划中的胜利,而未来的结局很可能是一败涂地。

反之,如果你头脑中装满了人类的过去,人类从野蛮状态进化出来的缓慢而片面的过程,以及与天文年龄相比之下人类的短暂的存在——如果,我想,这些思想已经变成了你的习惯性感受,那么你将认识到,你所从事的暂时的斗争,其重要性决不至于值得我们去冒如此之大的危险,以至于有可能重新退回到我们奋斗至今才得以慢慢伸出头来的黑暗中去。

同时,你还能承受住眼下的失败,因为你知道失败只是暂时的,这样你就不愿使用那些卑鄙无耻的武器了。在你当下的活动之上,你应当具有某些虽然遥不可及,但却会渐渐清晰起来的目标,在这些目标中,你不是孤独的个人,而是引导人类走向文明生活的大军中的一员。如果你拥有了这神看法,那么某种伟大的幸福便会永远伴随着你,而不管你个人的命运如何。生命将变成与历代伟人共享的圣餐,而个人的死亡只不过是首小小的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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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有权按照我的意愿去开展高等教育的话,...我将尽量让青年人清楚地了解过去,清楚地认识到人类的未来很可能比她的过去更为长久,深深地意识到我们所居住的地球之渺小,意识到这星球上的生活实在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在摆明这些强调个人之渺小的事实的同时,我还将摆出另一组第实,使青年人从内心里感受到个人可以达到的那种伟大,认识到在这广安无垠的宇宙中,我们还不曾了解另有什么同等价值的东西...  

一个人一旦懂得了——不管多么短暂,多么简略——使灵魂变得伟大的东西之后,如果仍然卑鄙偏狭,自私自利,仍然为渺小的不幸所困扰,仍然惧怕命运的安排,那他决不会是幸福的。凡是具备伟大灵魂的人,其心胸都是开阔的,能让宇宙间八面来风自由吹入。在人类受到的限制范围内,他将尽可能本真地认识自己。生命和世界;在意识到人类生命的短暂易逝和微不足道的同时,他意识到已知的宇宙所具有的一切价值都凝聚在个人的心中。而且他知道,心灵反映出整个世界的人,在某种意义上,和世界一样伟大。一旦摆脱了任凭命运操纵的恐惧感,他就可以体验到某种深沉的快乐,在经历外部生活的一切沧桑之后,在灵魂深处,他仍然是个幸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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